今年年初,書法家顏真卿的《祭侄文稿》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,引發了網絡熱議。書法之于中國文化的重要性顯而易見,但想讓其從博物館走出,真正參與構筑文化自信,還需要國人對于書法內涵的認同和日常的實踐。所以在當代,我們到底應當如何理解書法?在浩繁的書法教程中,學習書法的正確方式又是什么呢?
4月28日,書法家崔寒柏和書法教育家何大齊做客北京大悅城單向空間,分享了他們對如何理解書法和練習書法的認識。
崔寒柏和何大齊是《筆墨的世界——十八個傳世碑帖學通書法》的六位主講老師之二。該課程由活字文化出品,從漢字基礎,到“楷隸篆行草”五種書體,通過十八個傳世碑帖,從指導技藝、了解歷史、提高審美三個層級,步步深入地為觀眾揭示了這一古老書寫文化的魅力。王愷作為此次視頻課程的制片人,也和我們分享了在這個時代“正見”的重要性,以及如何堅持“正見”。
當人們追功逐利,書法也成為了某種工具
崔寒柏曾為美國蘭亭筆會秘書長,如今在天津中醫藥大學任教,也是蘭州大學書法研究院客座研究員。作為超過五十年的書法實踐者和三十年的理論研究者,崔寒柏對于普及書法有著極強的責任感。他感嘆,在如今的中國,學生的大部分時間被分散到了語文學習之外,遑論練習書法。書法作為一種小眾的文化,更是游離到了日常生活以外,變成了當代人的一種休閑愛好。除此以外,他認為當代人的書法練習方法也未走到正路上,“書法,不是割裂的一個個筆畫和漢字的結合,而是在不知不覺中,書寫者一切的功夫和能力隨意的表達和呈現。當你有意識寫成什么樣的時候,你是在創造,而不僅僅是在表達什么東西?!?/span>
他進一步闡釋到,“當今社會鼓勵人們進入到功利的追尋之中,很多人的書法寫作就有很強的目標性和成果性。書法成為了提升階層的工具。比如在很多公司里,因為員工書法寫得好,進了國展,因而被提拔,成為受益者?!?書法作為一種“流露”,好壞由人的資質水平決定,所以將書法當作工具的人,注定難以寫好書法。即使現代人能利用一些手段無限逼近經典的書法作品,但因為其目的不純粹,終究難以領悟到書法真正的內涵。就像故事里最感人的部分一定不是編造出來的,書法動人的部分一定是與書寫者自身有關的真實部分。不過崔寒柏也直言,“藝術的精彩可能是由編造產生的。我們可能成為不了大藝術家,但是可以把內心真實的東西表達出來?!?/span>
在具體的操作層面,崔寒柏通過比較古代人臨帖和現代人臨帖的不同,強調了臨帖的重要性。在古代,因為書法是唯一的書寫方式,學生通過模仿私塾老師的動作學會寫字,很多人沒臨過帖。等他們到了十幾歲,開始參加科舉考試和社交時,逐漸懂得書法為一門藝術,因此開始臨摹碑帖。但崔寒柏也指出,“沒有古人一輩子抱著碑帖不放,足夠強的人不需要依賴別人來提升(自己)?!边M入當代,書法不再是基本的書寫方式,今日不臨帖便是沒練字,因而臨帖的必要性被凸顯出來。但這也對于書法練習者也是雙刃劍,一方面人們提前接受到了很多好東西,另一方面卻缺失了自我成長的過程。
面對“拔苗助長”可能會導致的問題,崔寒柏建議書寫者要慢慢感悟好的東西,讓臨帖的過程幫助自己成長。他認為每個人的能力相異,書法寫到最后是為了達到通達的狀態,而不是以成為書法家作為目的。崔寒柏說,“我們要客觀對待自己,每個時期能做的事是不同的。從少年到青年,再到中年,對字的理解會加深。到一定階段,書法的功力才會爆發出來?!焙芏嘤胁徘嗄觌m然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把技藝提升,比如兩年就參加國展,但是因為缺失了“產生的過程”,他們的發展余地很有限。因此崔寒柏也不贊同現代書法作品要強于古人的觀點,“大家都想當書法家,但最后做到的人是很少的?!边@種功利性既不利于日常書法實踐,也難出好的作品。
書法教育自古即附麗于文字教育
書法教育家何大齊是北京市特級教師,多年從事中國人物畫創作、書法研究與教學,著有《萬有漢字》、《燕京往事》、《老北京民俗風情畫》等。他的課程是《筆墨的世界——十八個傳世碑帖學通書法》的首章內容,從漢字入手,講解各種字體的發展。這也是何大齊一直堅持的觀點,即練習書法要從認識漢字開始。
在何大齊看來,如今漢字面臨危機,國人越來越不懂漢字,很多書法愛好者也常寫錯字。他不無激動地提到自己在字畫市場看到的、“錯字遍布”的書法作品,賣字的人也根本不了解這些錯誤。
書法是書寫漢字的藝術。這樣一門以漢字作為載體的藝術,如果書寫者對漢字都不了解,又談何藝術呢?最直觀的影響是,一個人如果沒有學過繁體字,閱讀古代碑帖就有障礙。何大齊談道,“現在都講提升民族的文化自信,靠什么傳承?還不是漢字。如果你對漢字有誤解,都讀不準,還怎么弘揚國家文化?”
“我堅持這么多年,一直在講。其實‘文’是‘文’,‘字’是‘字’。大家通過學習書法,可以了解漢字形音義之間的關系”,何大齊用自己寫作的書法現場為大家講解了六書的內涵。六書指的是:象形、指示、會意、形聲、假借、轉注。在造字的六種方法里,前兩種是“文”,后四種是“字”。何大齊說道,“倉頡造字,眼觀天下,象形字有三百多個,指示字一百多個。英文字母記錄的是聲音,和字意沒有關系”。魯迅先生曾說過漢字有“三美”:音美以感耳,形美以感目,意美以感心。何大齊進一步闡釋魯迅的觀點,來說明研究漢字本身的重要性。第一美是意美,即漢字背后的寓意很美;第二美是形美,百分之八十的漢字是象形字。在書寫層面,比如說三橫,絕對不能是等距離的三橫,而必須體型、長短不同,左低右高。何大齊覺得歪的字形恰恰體現了書法的“對立統一”內涵;第三美是音美。漢字有四聲,不同的方言也各有韻味,在此基礎上更是產生了唐詩、宋詞、元曲。古人吟詩作對,“吟”是“唱”的意思。
漢字的寓意與社會生活息息相關,但現代社會卻充滿了對這些漢字的誤解。何大齊指出一個對“?!弊纸庾x的錯誤,一個民俗學家將“?!弊纸庾x為有衣服穿(左邊衣字旁),有東西吃(右邊“一口田”)。但對于這個字的正確解讀應該是,左邊代表古代祭祀場景中盛放糧食的臺子,右邊是一個酒壺。古時候的人相信神鬼能給人賜福,所以用酒和糧食來祭祖、祭神。所以何大齊極反對造字的現象,他覺得“造字”即是無視歷史,會造成整個文字的混亂。當寫小篆時想表達“電影”的意思,“影”字是沒有的,就應該要用“景”字來代替。最后,何大齊強調到,“我們追求的是書以人傳,不是人以書傳”。
【制片人·訪談】這個時代需要“正見”
《筆墨的世界——十八個傳世碑帖學通書法》視頻課程節目策劃人與制片人是活字文化的新媒體總監王愷。王愷曾經在《三聯生活周刊》工作十余年,如今已經策劃了多個視頻課程項目,內容包括插花,書法和茶道。
“生活方式會成為未來中國人的主流”,王愷覺得人們真正喜歡的事物參與了構建自我的過程,所以他多次強調“正見”的重要性。人們習慣于發表意見,卻不關注事物背后的故事,而王愷正是想要用視頻的方式,講述這些文化背后的故事,為世界“正見”。關于《筆墨的世界——十八個傳世碑帖學通書法》這一系列課程,也接受了澎湃新聞的采訪。
澎湃新聞:很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流傳,經歷了從精英到中產,再到普通人的過程。在當下書法好像有點太曲高和寡,為什么你想要做這個內容?
王愷:我在三聯的時候做過茶的???,我記得那是我們發行量最高的一期。所以當時有一個判斷,生活方式——對生活本身的熱愛,會成為未來中國人的一個主流,也會是未來20年中國人重構自己精神世界,而且是東方精神世界的主要手段。比如我們課程里日本和中國的插花,和西方相比完全是兩個概念,東方的東西背后往往都有個哲學概念。所以我一直在說,什么是正確的道路?無論是茶、插花,還是書法,最后都可以回到建構自己上,來獲得內心的平靜。
我覺得特別好玩的是,一方面現在書法特別流行。但凡一個城市、一個會所,就有教人喝茶、插畫,或者書法的課程。一個課程動輒就是幾千,比如三天學費四五六千,這種課程滿天飛。但另一方面我覺得特別奇怪,因為大家教的東西非常差。
以前三聯書店的總編輯叫董秀玉,董先生當時書做得特別好,包括楊絳的《我們仨》,《金庸全集》的第一套大陸版,還有很多經典課程。她一直在跟我說,無論做什么,我們都只做第一流的那幾個人,沒必要做那些二流三流的人。因為那樣傳播出來的東西,它往往是錯誤的。
我們曾出過一套非常出名的暢銷書,是“給孩子的系列”。其中北島選編的《給孩子的詩》賣到了70萬,還有葉嘉瑩選編的《給孩子的古詩詞》,劉慈欣選編的《給孩子的科幻》等。書的內容純粹是人文,對考試是沒用的。當時董秀玉跟北島在選編這套書的時候,就說我們還是給孩子留一個好的,因為北老師覺得課本太差了。他聽他兒子背一首課本里的詩,他說怎么能這么差,我們要給小孩編一套可以流傳下去的、真正的東西。
所以我們就是想把學術和專業的東西變成文化去傳播和普及,我不想做一套教材來騙錢。
澎湃新聞:這次視頻課程的受眾是怎樣的?對那些認為古人的觀念就是過時的,或者說不想進入古代文化世界的人而言,書法對他們而言是不是小眾的?
王愷:我做的是一個有興趣的人都會看的東西。我從前去看書法展覽,覺得很好看,但我看不懂。我去看畫,也覺得真好看,但也看不懂?,F在每到一個城市,我都會去該省的博物館。這個視頻課程不是給專業的書法學習者或者專業工作者看,如果那樣的話,我覺得是窄的。這個課程里邊有非常多有意思的東西,是一切對書法和中國而言美的東西,有興趣的人可以隨便看。
我覺得做所有事情都是一樣的,都不能妄想迎合一切人,讓所有人都進入。但現在隨便一個教書法的公眾號,都有幾千、幾萬個關注。隨便一個我不知道的會所,也可能有幾百個人愿意花幾千塊錢學書法。所以我覺得這個課程,倒也沒有特別小眾。你看前一段時間顏真卿這個事兒,至少有三四百萬人在關注,然后無數的中國人到日本去看。但是大家想沒想過顏真卿到底在干什么?我們老是覺得顏真卿多么正義,這個正義和他書法的關系又是什么?
書法很熱,但大家學而不得其法,所以我想做一些標準。我不能說我做的東西最高級,但我希望這個東西至少是有價值的,它能在這個時代中能流傳下去。因為我找到了這個時代最好的這批人,我也希望能記錄下這個時代有一批人,他沒有天天去開藝術展覽,沒有天天去寫字賣錢,但依舊對書法非常執著。
澎湃新聞:你是一個作家,為什么會從文字轉向視頻創作?
王愷:我覺得出版會走下坡路,雖然大家都不信,因為年輕人不是看書長大的。
雖然出版會逐漸走向消亡,但內容是不會死的。所以我希望把一些比較有趣的精華內容做成視頻。我覺得互聯網造成的文化普及是一件好事,因為它帶來了聲音、影像各種傳播方式,把過去的不可能變成可能。尤其是5G推廣以后,視頻一定會取代音頻,音頻會像現在的電視劇和廣播一樣。所以既然未來的年輕人都是看視頻長大的,我希望這個視頻不僅僅是流量,不僅僅是笑一下或是小清新,而是有知識的。
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插花和書法,包括我們做的茶,天然就是視頻課。比如說插花,直接把紙條一撇做一個架子,就能把花架在瓶口。這非常直觀,不是靠文字就能夠表達的。有些東西靠視頻有天然的好處,這也是我作為寫字人的一個困擾。
澎湃新聞:現在的視頻課程有很多,你們有想過什么樣的宣傳方式?比如請網紅學者來推廣嗎?
王愷:現在所有平臺都在找網紅,我覺得這是不對的。我們是一個出版公司,出版公司靠的什么?不僅是作者,還有編輯。編輯知道怎么把專業的東西變成文化,變成更多人喜歡的東西。這是我們存在的必要性,否則以后就真的變成一個網紅世界了。
就像新聞,如果所有的爆料都靠當事人,而不依賴媒體的整合和判斷,這個世界就不需要媒體了。其實你追到最后就是這個問題,世界不需要媒體了嗎?世界不需要出版了嗎?如果你現在告訴我說它真的不需要了,這個世界都是一對一的??梢?,我們現在就把這一切都停下。
但我覺得世界還是需要出版和文化的普及,需要媒體來告訴你當事人說的不一定是真的。我覺得這就是我們現在做的東西的價值所在。宗薩仁波切有本書很流行叫《正見》,我希望我們做的東西相對來說是一個“正見”,而不是某一個網紅的說法。